讲讲李斯
- Jeril
- 2022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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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成就
如果以实践理想的程度来评价,法家人物取得最高成就的应该说是李斯,因为他作到了秦朝的廷尉、左丞相,一人之下,天下人之上。李斯在最强大的亲帝国掌握实际的政治权力三十多年,能够全面施展治国理念,不仅法家人物,诸子百家任何人物都无法相提并论。
尽管秦王称霸是由商鞅开启,却是在李斯做丞相时完成的统一六国。不仅如此,在李斯手上,还完成废分封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修筑长城、以及遗臭万年的统一思想——焚书坑儒,可以说李斯是统一大业的缔造者。很可能是最重要的缔造者,要看清这一点,还要稍微了解一下秦始皇。
秦始皇不发表意见
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中,秦始皇了完成非常多的事情,整个国家完成的事情理所当然地都是出自于秦始皇。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秦始皇亲自发表意见、亲自提出主张的事情很少。出自始皇本人的意见和表示,远远少于其他人对他的进言和评价。绝大部分事情都是别人提出,始皇’然其说’、’用其计’。
从司马迁所用文字叙述看,出自他本人明确表示意思的一共五件事:1)统一六国了,你们议论一下我该用什么称号;2)肯定李斯的意见,废分封、立郡县;3)过湘江遇风雨,’始皇大怒’,’皆伐湘山树’;4)始皇36年,有人在陨石上刻字’始皇死而地分’,始皇把附近所有人都抓起来杀了;5)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写信要扶苏回来参加葬礼。另外还有两次,司马迁记录了,‘始皇悦’,很高兴。按这些记载,秦始皇似乎是很标准的领袖性格,只管大方向,基本上不发表具体意见。
法家的君臣相和
到李斯时代,商鞅变法已历二百年,在法家的治国思想和策略之下,没资格参加诸侯盟会的秦王国,已经在法家的治理之下,变成了完全成熟的法家帝国。强大的秦国完全成为了一架高效的机器,经济强盛、战力强盛、令行禁止,只缺一个欲望强盛的领袖。秦始皇刚好是一个这样一位君王。史记通过尉缭记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这样一位野心君王,才能施展大秦国的威力,完成统一大业。
秦国的成功,在于一位野心勃勃的君王,加上一位才华横溢的法家人物。君王负责提出目标,法家人物负责执行。法家思想最擅长的并不是政治理论,而是完全站在君王和国家的立场上,提出种种落地的办法。商鞅打动秦孝公的,实际上既不是帝道、王道,也不是霸道,而是’富国强兵之策’,也就是法家的各种治理办法。管仲、李悝、子产、吴起、商鞅、申不害、乐毅,全部都是实干家,在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实行变法,从政治、军事、经济、民生各方面,得到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到韩非则是集大成者,《韩非子》二十卷,五十五篇,十多万字,从种种治理之道,理论高度和实践性兼备。
可以说,韩非子是东方的霍布斯加马基雅维利,时间上早了2000年以上。相比之下,霍布斯探讨国家王权的合理性的基点,在于人民愿意也应该让渡一部分权力自由,获取国家提供安全保障,实现公共福利。法家则完全没有考虑这样双向的立论。马基雅维利在西方的惊世骇俗在于提出了首次明确君王不必遵循任何道德法则,这在法家看来完全就是不需要讲的。君道一体,法术势,君王本身就是道,何来约束?
李斯是那个摘了法家桃子的人,他鸩杀了同门师弟韩非,将韩非的思想实践和著述拿过来独自享用。在强大无敌的秦国、秦王朝,李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实现什么就可以实现什么,谁也拦不住,法家的政治理想在他的手里得到了全面的实现,岂能不爽歪歪?
在廷尉面前,丞相算什么鸟
李斯担任的廷尉,名义上掌管着礼仪律令,官职在丞相王绾之下,却是绝对的大权尽握。因为律令包括两个部分:律是刑诉之律,令是行政之令,涵盖了整个国家的全部关键性行政事务。廷尉掌管全国司法诉讼的复审权,大臣犯罪可以由廷尉直接抓捕审判,可以派员到州府调查,可以直接呈报皇帝,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加最高检察院、加纪检委,加监察委。所有行政命令都得经过廷尉发布,又相当于国家计委、国务院办公室,并且廷尉有权否决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意见,相当于可以对总理的意见行使否决权。更要命的是,秦律令不是成文法,’尽藏于廷尉’。后世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只能从各种残存的典籍文献中找到秦律令的片段,拼凑出秦律令的内容。廷尉又相当于国家档案局,要什么政策都可以找出来,不想要什么政策,就可以找不到。如此廷尉,古往今来恐怕只有李斯。
顺便提一句,秦汉唐宋元的法律,都是秘密法,只有掌管的官僚才清楚具体内容是什么。鸡国第一部公开颁行天下的成文法是朱元璋诏令的《大明律》。只有做过屁民的皇帝才会知道律令不公开,将是多么黑暗了。不过朱元璋本人并不受《大明律》的约束,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分封是个不识相的提案
分封还是郡县,是个伪问题。无论秦始皇还是李斯,都不可能同意重新回到周朝的分封制度。200年集权路线取得的成功,怎么可能倒回头分权?子弟、亲族对秦国取得所有成功的毫无贡献,怎么可能被允许摘桃子?提出分封动议的丞相王绾和御史大夫冯劫,可谓极不识相。在重大问题上都搞错,可以想象其他事情会怎么样。王绾和冯劫在历史上没有存在感,他们两的生平和事迹都不详。
实际上在法家看来,亲戚贵族连同富豪,不仅是无用之人,统统都是敌人,造反的从来都是亲贵,从来不是官僚。如果亲贵能靠的住,吴起就不会被杀,他在楚国的变法早就成功了,轮不到商鞅来做示范区。
嬴政李斯这完美的一对
秦始皇对李斯基本上相当于刘备对诸葛亮。李斯通过吕不韦的推荐担任了郎官,吕不韦倒台不但没有牵连他,反而变成了最后一跃掌握核心权力的跳板,原因就在于著名的《谏逐客书》。这篇文章实在写得漂亮,堂而皇之,发人深省:“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彊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这篇文章应该排得上古往今来鸡国政论散文第二名,影响力仅次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秦始皇,当时的秦王政,看罢文章心悦诚服,立刻罢议逐客,任命李斯为廷尉,完全忽略了李斯本身就是来自楚国的游说客卿也在受逐之列。
不过,李斯做了这一手漂亮文章,完全是表面文章,他的内心根本是另外一个世界。后来,当秦始皇对韩非感兴趣的时候,李斯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跟秦王政说,这个人是韩国人,到头来还是要帮助韩国,这是人之常情,不如现在就弄死他。什么太山细壤河海细流,统统都不算数了。于是,韩师弟不得不喝下李师兄亲手端来的毒酒。再后来,群臣议分封的时候,李斯先是否决了提案,然后给始皇上书说,“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到这里土壤细流都变成了‘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异趣为高’,‘率群造谤’。好么,不仅分封不可能,连法家以外的思想、议论都不可能了。
法家皇帝的基本要求
秦始皇实在是法家所需要的皇帝。按照韩非的理想,君王应该无为,“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最好什么具体事情都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就连内心的欲望也不要让臣下看出来,以免臣子投其所好:“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这样臣子就始终处于猜测和自我怀疑之中,可以容易控制,不会轻易生异心。“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弑其主,代其所……”君王唯一要做好的事情,就是牢牢掌握“二柄”,也就是“杀戮”和“赏庆”。君主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雄才大略,只要掌握了生杀大权,自然会有臣子源源不断地把各种雄才大略贡献出来,换取“赏庆”,荣华富贵。某些臣子若是不肯这样做,杀了就是了,天下愿意做臣子的人多的是!
韩非的这一套黑暗心法就是流传千年的帝王心术,‘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这样一位深沉君王以无为治有为,正需要一位点子多、行动力强的属下,那就是法家人物。不停地拿出各种办法和主意,各种想法都明明白白地摊出来给君王选择。焚书坑儒,实在是始于李斯。李斯之心,实乃小人之心。不过与秦王政、秦始皇正是真正的君臣相和。秦始皇始终信任李斯重用李斯,任由他施展才华,最后还把遗命遗诏都交给了他,这可是真正的国家安危重任。而李斯也果然不负重托,葬送了秦帝国。
胡亥来了,他要自己爽
胡亥要做皇帝,可是始皇指定两扶苏,遗诏在李斯手里拿着。赵高是胡亥的老师,是大有才华的人,早就把李斯看得清楚透彻。他劝说李斯也是一篇漂亮文章,在此不引述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扶苏不会像秦始皇那样听你的,他有蒙恬呢——这完全打中了李斯的死穴,李斯这辈子所有的成就都靠秦始皇让他掌权,听他的意见。扶苏不会听他的,这简直就是要了亲命。于是,李斯倒向了赵高胡亥。
但李斯没算清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扶苏有蒙恬,而胡亥有赵高,一样不会听他的。果然,胡亥一上台,李斯就变成了左丞相,明升暗降,廷尉大权旁落。现在是赵高的天下了,赵高想怎么爽就怎么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胡亥也要玩,修阿房宫、直道。这两个人也是君臣相和,杀大臣杀公子公主(就是胡亥的兄弟姊妹)。胡亥即位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倒也不能全怪胡亥赵高,天下苦秦久矣。
李斯毫无办法,只能联合右丞相冯去疾和御史大夫冯劫联名进谏——留意,当时王绾作的丞相可是完整的一个。胡亥其实也是一个相当有才之人,面对李斯冯劫的进谏,引经据典呱呱呱呱一通大道理把李斯说的哑口无言。胡亥的道理和要求非常简单明确:统治天下的好处就是肆意妄为,住宿舍吃狗粮为天下人操心,那是傻逼,老子不干。我就是这个要求,怎么实现你去想办法。胡亥打中了李斯的死穴,打中了法家的死穴——你能让国家强大,我要用强大的国家随心所欲,两个你都要实现!李斯彻底傻眼了,法家思想里没有这个解决方案啊。
千年不变的鸡国政治路线:督责
这时候,天下已经大乱,章邯一边平叛一边上书问责三公,也就是李斯冯去疾冯劫等人,你们怎么搞的,你们要负责!李斯心中充满了恐惧不安,一下子找到了当年上逐客名单的感觉。没有别的办法,还是憋文章吧。这次李斯又憋了一篇大文章,把申不害、韩非等法家文章连抄带改,文字诘曲拗口,逻辑混乱,核心意思两个字:督责。
李斯的此时此刻讲的道理是:皇帝是圣明的,臣子是无邪的,关键在于’督责之诚’。对于完不成任务的臣子,皇帝要深刻督责,轻轻治罪,“彼唯明主能深督轻责。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有诚意的监督才是明主之道,哎,这是啥玩意啊。不过又很有面熟的感觉,层层督办,层层加码,历朝历代乃至如今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不知何故,胡亥看了这篇胡编文章居然十分高兴,说好吧,你李斯就去督责吧。于是,各级官僚都以督责为能,谁督责最严效果最好,就最能干。于是,一个大秦帝国,一半人都是犯人,满街都堆满了处死的尸体,杀人越多者越是忠心。
李斯穷途末路
大秦帝国终于无法挽回倾覆的命运。群雄并起,项梁项羽刘邦韩信,纷纷登场。李斯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不再掌管廷尉,这个法家没有了权力,他还有什么能耐呢?赵高直接就把李斯抓起来严刑拷打,编好口供让李斯按手印,最后判了个腰斩、灭三族。李斯绝望之中还想上书胡亥,求胡亥看在自己的“七大罪”上(实际上是对秦国的七大功),饶了自己性命。可惜,上书根本就递不到胡亥眼前,这与商鞅前辈被通缉抓捕时无处可逃何其奈尔!
李斯的最终遗言是“当年我害了韩非,现在这是报应啊。”不过这是传说,未必可信。但即便李斯真的有遗言反思自己的一生,也不太可能有什么真的洞察。这个人的一生,就是投机取巧的一生。虽然他是法家人物中取得最高成就者,法家却未必愿意引以为豪,后人也不愿意将李斯与其他法家人物并列。因为在他的手上,法家施展到尽,展示了法家思想理论的终极悲惨结局。对于这样的结果,法家的前辈们和后继者们,可有什么反思?
为什么要国家强大?
国家要强大可以有各种治理方法达到目的,严刑峻法和聪明巧妙的行政调度,能够形成巨大的生产力和战斗力。法家需要权力尽量集中,这样才能办许多的大事。所以法家需要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否则就无法集中权力。然而这一套法家治理却无法解决最高权力者想要肆意妄为的问题。一个野心太大的君王是法家绝对无法控制的,只要把最高权力者把法家从他的官僚行政体系中拿开,他马上就会变成赤裸的婴儿,任人宰割。法家在自己的治理之下,也没有活路。
胡亥的要求是符合人性的,我统治这个国家是要回报的,不是想为国家的做苦力。法家们应该想一想,把国家搞得很强大,是为了君王可以肆意妄为吗?是为了百姓生灵涂炭吗?还是像李斯,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大权在握,荣华富贵呢?如果这样的荣华富贵在法家的体系下也只能是随时可以失去的东西,毫无保障,那法家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可持续的强大没有意义
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在西方并没有成为君主治国的唯一主导理念,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这一套思想和方法不自洽。盗亦有道,强大还要可持续,可以保障,法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正是法家人物一次又一次走向穷途末路的原因。苏格拉底在《理想国》里的唠唠叨叨,很少有人有耐心去研究清楚,看一遍都很痛苦。但最核心的观念完全可以以一言蔽之:理想的国家基础只能是道德,因为不道德是无法持续的。
汉帝国一开始非常清楚秦帝国覆灭的原因的,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这个极简主义的约法就像一下子取掉了孙悟空的紧箍咒。从这里开始,汉朝的黄老治国理念向秦国的法家治理体系正式发起宣战。然而,屠龙勇士还是挡不住诱惑变身为龙。秦制度终于还是从事实上成为此后鸡国的骨干制度,驭国、驭官、驭民之术,被悄悄地继承下来,甚至继续发扬光大了。
但在2000多年中,法家思想却没有真正的进步。后世人从来都没有能够跳出韩非子的圈子,没能够回答谁来制约掌握一切权柄的君王的问题。汉武帝、王莽、隋炀帝、毛泽东,以及一切无法无天的皇帝给这个国家制造的滔天灾难,是不是真的是值得的,无法避免的?法家人物已逝去,似乎没有人在乎有没有答案。
“千年犹行秦制度”,法家治理思想深入鸡国人的骨髓。法术势、国家至上、赏罚权柄、唯制度论……鸡国人早就习以为常,在观察世界、解决问题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用上法家的思维和手段。
鸡国人啊,是不是应该想想,这一套是不是真的就那么好,离不了呢?
TUBM
2021年10月30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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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文件摘录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原籍卫国帝丘的吕不韦因嫪毐谋反,遭牵连而免除相位。恰在此时韩国水工郑国以修筑水渠为名,来到秦国做间谍,不久被发觉。秦宗室和大臣们对此事颇为不满,都对秦王政说:“从各诸侯国来奉事秦王的人,大都是为他们的国君游说,以离间秦国而已,请求大王把客卿一概驱逐。”李斯也在计划好的要驱逐的客卿之列。于是李斯就上了有名的《谏逐客书》,说: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众,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𫘝𫘨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彊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因此,秦王就废除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最终采用了他的计谋,李斯的官位也升到了廷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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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在咸阳宫设宴招待群臣,博士仆射周青臣等人称颂秦始皇的武威盛德。齐人淳于越劝谏道:“我听说殷商和周朝统治达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及功臣做为膀臂辅翼。而现在陛下您虽统一天下,但子弟却还是平民百姓,若一旦出现了田常、六卿夺权篡位的祸患,在朝中又没有强而有力的辅佐之臣,靠谁来相救呢?办事不学习古代经验而长期统治的朝代,我还没有听说过。现在周青臣等人又当面阿谀奉承以加重您的错误,不是忠臣。”秦始皇把这种议论交给李斯处理,李斯认为这种论点荒谬,因此废弃不用,于是就上书说:
秦始皇批准了他的建议,没收了《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便使人民愚昧无知,使天下人无法用古代之事来批评当前朝廷。秦始皇修明法制,制定律令。统一文字,在全国各地修建离宫别馆。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秦始皇又四出巡视,平定了四方少数民族,这些措施,李斯都出了不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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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
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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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说服胡亥后,赵高指出计划要想成功必须得到丞相李斯的同意,并向胡亥推荐自己亲自前去说服李斯。赵高对李斯说:“陛下驾崩,遗诏未送出,没人知道这件事,陛下赐给扶苏的诏书和符玺都在胡亥手里,立谁为太子只在于你我的一句话而已,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李斯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这不是你我做为人臣应当议论的事!”赵高说:“您和蒙恬相比,谁更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的谋略深远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长子扶苏的关系谁更好?”李斯说:“在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但您为什么这样苛求于我呢?”赵高说:“我在秦宫管事二十多年,还未曾见过被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能传给下一代的,结果都是以被杀而告终。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刚毅而且勇武,即位之后一定要用蒙恬担任丞相,您最终也是不能怀揣着通侯之印告老还乡了。我受皇帝之命教育胡亥,教他学习法律已经有好几年,还没见过他有什么过失。他慈悲仁爱、诚实厚道、轻视钱财、尊重士人、心里聪明但不善言辞、竭尽礼节尊重贤士。在秦始皇的儿子中,没人能赶得上他,可以立为继承人,您考虑一下再决定。”李斯说:“我李斯只执行皇帝的遗诏,自己的命运听从上天的安排,有什么可考虑决定的呢?”赵高说:“看似平安却可能是危险的,危险又可能是平安的。在安危面前不早做决定,又怎么能算是圣明的人呢?”李斯说:“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里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让我担任丞相,封为通侯,子孙都能得到尊贵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所以皇帝才把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辜负了他的重托呢?忠臣不因怕死而苟且从事,孝子不因过分操劳而损害健康,做臣子的各守各的职分而已。请您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李斯也跟着犯罪。”赵高说:“我听说圣人并不循规蹈矩,而是适应变化、顺应潮流,看到苗头就能预知根本,看到动向就能预知归宿,事物的发展规律本来就是如此,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呢?现如今天下的权力和命运都掌握在胡亥手里,我赵高能猜出他的心志。更何况从外部来制服内部就是逆乱,从下面来制服上面就是反叛。所以秋霜一降花草随之凋落,冰消雪化万物随之重生,这是自然界的必然规律,您怎么连这些都没看到呢?”李斯说:“我听说晋献公更换太子,晋国三代不得安宁;齐桓公兄弟争夺君位,哥哥公子纠被杀死;商纣王杀死比干,又不听从箕子、微子的劝谏,都城夷为废墟,随着危及社稷。这三件事都违背天命,所以才落得宗庙没人祭祀。我李斯怎么能参与这种阴谋呢?”赵高说:“上下齐心协力,事业可以长久;内外配合如一,就不会有什么差错。您听从我的计策,就会长保封侯,并永世相传,一定有仙人王子乔、赤松子那样的长寿,孔子、墨子那样的智慧。现在放弃这个机会而不听从我的意见,一定会祸及子孙,足以令人心寒。善于为人处世,相机而动的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您想想该怎么办吧。”李斯仰天长叹,挥泪叹息道:“唉呀!偏偏遭逢乱世,既然已经不能以死尽忠了,何处将寄托我的命运呢?”在赵高的威逼利诱下,李斯赞同了赵高和胡亥的计划。赵高回报胡亥说:“我是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的,他怎么敢不服从命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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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在击败并驱逐了吴广等人的军队之后,派到三川去调查的使者一个接着一个,并责备李斯身居三公之位,为何让盗贼猖狂到这种地步。李斯很是害怕,又看重爵位俸禄,不知如何是好,就曲意阿顺秦二世的心意,想求得宽容,便上书回答二世说: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这封答书上奏之后,秦二世看了非常高兴。于是实行督责愈加严厉,向百姓收税越多越是贤明的官吏。秦二世说:“像这样才可称得上善于督责了。”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犯人,在街市上每天都堆积着刚杀死的人的尸体,而且杀人越多的越是忠臣。秦二世说:“像这样才可称的上实行督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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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反倒责备李斯说:“我有个看法,是从韩非那里听来的,他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柞木椽子直接使用而不加砍削,茅草做屋顶而不加修剪,即使是旅店中住宿的条件也不会比这更艰苦的了。冬天穿鹿皮袄,夏天穿麻布衣,粗米作饭,野菜作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即使是看门人的生活也不会比这更清寒的了。禹凿开龙门,开通大夏水道,又疏通多条河流,曲折地筑起多道堤防,决积水引导入海,大腿上没了白肉,小腿上没了汗毛,手掌脚底都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埋葬在会稽山上,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然而把统治天下看得无尚尊贵的人,其目的难道就是想操心费力,住旅店一样的宿舍,吃看门人吃的食物,干奴隶干的活计吗?这些事都是才能低下的人才努力去干的,并非贤明的人所从事的。那些贤明的人统治天下的时候,只是把天下的一切都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这正是把统治天下看得无尚尊贵的原因所在。人们所说的贤明之人,一定能安定天下、治理万民,倘若连给自己捞好处都不会,又怎么能治理天下呢!所以我才想恣心广欲,永远享有天下而没有祸害。这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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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得知秦二世派人调查自己的消息后急忙上书弹劾赵高,指出赵高就是篡国弑君的子罕和田常,秦二世看到奏书后不以为然,并将调查李斯的任务交予赵高。赵高将李斯投入大牢,并将其亲属宾客全部逮捕,又派人拷打李斯近千下,李斯不堪酷刑被迫招供。但李斯没有自杀,他还想要通过上书打动秦二世。李斯在狱中上书说:
可道其罪,足以死欤?臣为秦相卅余岁矣,逮秦之陕而王之约。始时,秦地方不过敷白里,兵不过数万人。臣谨悉意壹智,阴行谋臣,赍之金玉,使游诸侯。而阴脩甲兵,兵饬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禄。故终以胁韩而弱魏,又破赵而夷燕代,平齐楚,破屠其民,尽灭其国而虏其王,立秦为天子者,吾罪一矣。地非不足也,北驰胡幕,南入定巴蜀,入南海,击大越,非欲有其王,以见秦之彊者,吾罪二矣。尊大臣,盈其爵禄,以固其身者,吾罪三矣。更刻昼斗桶,度量壹,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者,吾罪四矣。立社稷,脩宗庙,以明主之贤者,吾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王之得志者,吾罪六矣。缓刑罚而薄赋敛,以见主之德,众其惠,故万民戴主,至死不忘者,吾罪七矣。若斯之为人臣者,罪足以死久矣。上幸而尽其能力,以至于今。愿上察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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