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知识和质疑信仰
- Jeril
- 2024年2月25日
- 讀畢需時 9 分鐘
已更新:2024年2月28日
一切知识皆始于好奇,然后在质疑中得到提炼,直到超出认知的边界,而信仰还在边界之外。
我如何相信1+1=2,与我如何相信E=mc^2,是两种类型的问题。前者我可以亲自体验、验证,后者则只能选择信还是不信。
我怎么相信无法理解的事情是真的?我怎么知道谁说的是对?好奇让人得到第一个答案,然后不同的答案不请而来。当我们本来已经相信了一个答案,却又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于是我们凭借第一个答案对第二个答案发起质疑。
质疑是好奇心的延伸,使人相信新的知识,抛弃旧的知识,直到我们相信已经到达本质。因此,克尔凯郭尔说“质疑使我们可以信仰。”然而,并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
无法再提出质疑,于是选择了相信,或者仍然保持怀疑,是另外一种结果。当我不再质疑,很可能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或者失去兴趣,或者感觉已经不值得再花费更多的精力。质疑往往是感性的、未经深思的、肤浅的、乃至愚蠢的。正确的答案往往正在一长串质疑的后面。如果这个链条因为我们自己能力不足兴趣不足而断掉了,那所有的质疑就变成了肤浅、片段的质疑,化为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质疑没有得到解决,人们就会被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至于人们喜欢挂在嘴边的“本质”,其实只是不同深浅的表面现象,正如柏拉图所说,岩洞石壁上的投影,到底是什么形状,每个人的说法多少会有不同。
科学帮助人更准确地接近真相,很多时候能够接近到察觉不出差别,就像牛顿力学。然而,真正的本质,仍然深深藏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事实、知识、和逻辑的后面。有能力、有精力去去探求的,可能十个人中间也没有一个。
而信仰,还需要在质疑之链、质疑之网的尽头“纵身一跃”。因为,如果可以理解,那就不需要信仰。
真正的最终本质、本源就算是有,也会远远超出人的聪明智慧。科学远远看不到尽头,爱因斯坦并没有解决统一场问题,霍金也搞不清宇宙的本源。所有的科学到现在为止都是对自然的有限理解。属于人类的创造是技术,而技术依然还是是粗糙的对世界的模仿。至于普通人,经常连基本的知识也会搞错。
当我们说“本质”的时候,通常只是指某种在当前还算好的答案。第一性原理自从被马斯克提到过以后,就变成了热门流行词汇,然而并没有出现许多的马斯克。愚人所认为的本质,其实只是自己的肤浅兴趣和有限能力的终点,即所谓王阳明格竹。
古代文化中,经常有至道、至高无上的真理,其实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些感觉,似乎有一种终极的规律存在,但又无法描述,也无法提出更多的好奇和质疑,于是思考就已经无法进行下去了。老子感觉有“道”的存在,却断言“非可道”,他最后留下的五千字就是他思考的尽头。
现代人已经从古人的尽头向前走了很远,每一步都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对前人的质疑。不过,文明的进步并不等于个人的进步。我们每一个是聪明还是愚蠢,时代和环境并不是唯一决定性的条件。现代文明并没有让每一个人忽然变得聪明起来,愚蠢的人依然愚蠢,不管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多少知识和真理。
是什么、为什么、会怎样、为什么不是、我怎么知道……现在我们所能提出的问题,绝大多数早有答案,但是我们往往并不知道答案在哪里——这与老子的情况大不相同。《天问》这本书在三千年前所提出的问题,如今一位普通的大学生就可以给出相当多、相当好的答案,并且经得起反复检验。如果周文王、老子、孔子知道这些答案,那或许我们现在就看不到《道德经》、《易经》、六书论语了。因为,每一个时代的“纵身一跃”都是站在已知的跳台上。
信仰永远是在知识以外。一千年前的安塞姆说,“我决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因为我相信;除非我信仰了,我决不会理解。”现代人往往出于有了科学,感到理解就是理解,并不一定需要信仰。可是,没有信仰的方向,人往往就会认为已经到达了思考的终点,历史即将终结。或者更糟糕,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要去改造别人,改造世界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个人的跳台,个人的边界。我不能理解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行,如果别人早已搭好了桥,而我一无所知,那我的纵身一跃很可能就是出于愚蠢跳进深渊。于是选择信仰本身就成了需要考虑的问题,因为如果方向正确,那跳跃也是安全的,即便有些不理解,也问题不大。因为我们所跳过之处,其实并无深渊。
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愚蠢呢?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质疑呢?这是个问题。进而,如果我已经知道自己足够愚蠢,那是不是就应该放弃质疑放弃思考呢?还是个问题。显然,古人对这些问题早有“结论”,上智下愚么,我足够聪明,虽然前面还有问题,我把答案留给后人就已经够好了。把思考留给聪明人去做,蠢货接受洗脑就好了。但是,这个态度,这个结论可能已经过期了。
确实,对于非常愚蠢的人来说,思考远不如去念经,哪怕念的是不正经的经,有时候也比他自己思考来得更靠谱一些。然而,对于现代人来说,就像小马过河,不去试试,不去思考,不去挑战,怎么知道呢?
更何况,历史证明,大聪明往往并不比蠢货高明许多。如朋霍费尔所言,“愚蠢是道德缺陷”。所谓聪明人,往往毫无道德感可言,尤其是鸡国。鸡国人往往认为自己只要比别人聪明就行了,只要比别人聪明,自己就不会吃亏,还可以赚笨蛋的便宜。只不过,到底什么是聪明,真的是个问题。一旦开始自以为是,就开始犯下愚蠢的错误。
所以我对存在主义这些人是没有好感的,因为他们一会儿宣布上帝死了,一会儿认为他人即是地狱。那么毫无意外的结论就是:我要自以为是地活着,老子才是上帝。
其实存在主义在鸡国有独立的起源和发展,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心即是理,为天地立心,孟子、张载、王阳明……鸡国祖宗比尼采、黑格尔、萨特等等早得多,在自负这件事上,鸡国真是遥遥领先的。他们并没有错在缺乏思考,而是错在认为自己思考到了尽头,不再质疑。
如果说鸡国一直是一个少数聪明人领导绝大多数蠢货的社会形态,那么这种形态已经快要崩溃了。获得知识的成本几乎无限低,这使得洗脑已经行不通了。在普通人眼里,大聪明也不过如此,无数个大大的我在无数的心中冉冉升起。如果说过去的存在主义有什么罪过的话,那就是最终去到了使人们相信“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上帝”。从孟子到王阳明,从佛朗索瓦拉伯雷到克劳利,从尼采克尔凯郭尔到萨特,想做上帝的想法太容易有了,其实也是太普通了。
话又说回来,永不停思考也有问题。我思故我在,人类越是会思考,就越理解世界,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存在,一个大大的我在心中冉冉上升。因此,康德说要“否定知识”,要“给信仰留出空间”。
康先生和克先生的话都不能仅仅从字面去理解,因为语言是会造成歧义的。知识是不是占据了过多的空间,质疑是不是总能指向信仰,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因人而异。很多人认为自己有信仰也有知识,但在别人眼里,却是井底之蛙。也有很多人见识远超常人,甚至远超时代,看上去却是普普通通,默默无闻。除非人类彻底消除了语言上的相对性,进入了完全客观理性的时代,否则总是很难达成一致的认识。
换一个问法,如果我确定自己不是最聪明、最优秀的人,那还要不要思考和质疑?显然要,即便无法直达本质,起码还能找到方向感。这样,在真相难辨的时候,纵身一跃才是比较安全的,内心才是踏实的。
我想,大多数人,大多数人既缺少知识,也缺少质疑——也可以说这两种缺少本来就是一回事。学到知识,思考、记忆,然后还要分辨质疑……累啊,还不如活在当下,跟着感觉走。在鸡国活着已经很累了,我也曾经是很懒,希望活得简单,活的像上帝一样,然而却行不通,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遭到社会的毒打。
人与人不同,对我来说,质疑似乎比较容易,经常是一下子就能发现疑点。所以,我更喜欢克尔凯郭尔那句话,我感觉通过质疑真的可以接近信仰。至于知识则不成问题,因为现在可以依赖电脑和网络,原来只能在图书馆查书的时候则不行,书太少,也太难查,一个简单的问题所需要付出的精力就承担不起。其有了电脑和网络,知识和质疑都变得容易得多,人相当于接通了一个几乎无限大的数据库,简单敲敲键盘,就可以立刻获得知识。只花有限的时间,就能获得相当准确的答案。有时候虽然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但是谁的说法更好,谁在胡说八道,进行验证的成本很低。
方向对了,前进的感觉是很好的。我是个非常平庸的人。在探寻本质的阶梯上,我只是缓慢在缓慢爬行,前面有数不尽的聪明人,后面还有无数聪明人迟早会超过我。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首先是方向感。在鸡国这个酱缸里,方向感尤为重要,错误的知识,颠倒的事实,模糊的推理,比比皆是。其次是在做判断以前,先要估量一下问题到底有多重要,值得花费多少精力,否则就很容易陷入无限探索循环,甚至强迫症、深井冰。并且随时提醒自己:不要把找到的知识和结论太当真,答案只不过是在精力允许的情况下的尚可,最多是暂时足够好而已。
信仰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经常听到有些人声称他们仅凭直觉就好了,或者仅凭相信就足够了。我羡慕他们,似乎我并没有得到那份“不思而信”的天赋,或者”因信称义“的赐福。反正我感觉不到那种凭借相信就认为自己站在真理一边的勇气。对我来说,只有通过更多的探寻、质疑、思考,来获得一些进展。
由质疑而相信是一条比学习更长的路,如果我们能够像在学校学习那样,总是直接能够得到正确的答案那该多好。可惜这个世界并不是那样,关于任何事情都至少有两个答案。即便是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也要经过许多亲身验证,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像是蚂蚁,凭着有限的视力,高举自己的触须,寻找方向,在盲目中获得一些效率。提问是一回事,答案是另外一回事,有时候连方向也错,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类社会的进步其实也像是蚂蚁般的探索,无数人走错了方向。
至于方向的终点是什么,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凡人怎么能够知道上帝耶稣死没死,一千年不降临又如何,说不定再等一千年呢。谁知道上帝想什么,会做什么呢?他只是很久不再降临了。从不吃苹果、彩虹、石板,到圣经,上帝总是在给人类更多的训诫,谁知道下一次人类还会得到什么新的启示呢?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教会有办法一直坚持开尼西亚会议,说不定《利维坦》的某些章节已经成为《Neon Testment》的一部分了。
不过,把后人的思想纳入圣经,这种事情,教会恐怕连想都没想过。后人可以当圣徒,但他们的话永远也不会神圣。或许可以说,教会始终在质疑后人的思想。现代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的任何话语、任何思想都要接受质疑,然后,历史或许在几百年几千年后才会告诉我们,谁是先知。
话说回来,语言中“本质”的意思从来也不是绝对的本质,我们还是会在日常对话中使用”本质“这个词,只是说不要太绝对才好。我们要看到,还没有哪个人类能够用一个答案解决所有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有,那他是得道升仙变成了神或者上帝,与我这种庸人也没有什么关系。探寻终极的本质不是庸人的使命,庸人的使命是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如果有那些只提供真知灼见的先知,那我要永远跟随他。不过,即便那个人就在我眼前,我也未必能够认得出他,他也未必愿意教我、带我。作为一个凡人,我得到的生活常识是,那些只讲真理的人多半是骗子,那些只给答案的书多半不是好书。
所以,对我来说,重点在于根本取消找到终极的可能性。庸人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了:不要停下来,一旦发现自己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那感觉肯定是出于足够愚蠢。一旦有人声称发现了终极奥秘,那先吃老夫一顿质疑再说。
2024年2月24日,上海
2月2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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