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酱缸的主要成分之一:义利观
- Jeril
- 2023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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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更新:2023年3月31日
正确理解儒家思想中,义和利的关系很难,误解却很容易。
先来看看孟子的三段论:
1、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2、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
3、王何必言利,有仁义而已矣。
——你觉得君王听了这些话有啥想法?老百姓是不是跟着,看傻子逞能穷死呢?
要我相信这一套,是一定要考验一下孟子的。反正天将降大任这些话也是你孟子说的,我倒要看看你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没有恒心,讲不讲仁义。
显然,恒产和恒心并不是必然关联的因果关系,更不是士大夫独具的特异功能。按照现在的认识来说,恒产有利于保障恒心,恒心也有机会促生恒产,对谁都一样。
人们现在经常引用这句话,是想借此说明私有财产是必要的,但这种引用说服力其实不强。并且,其中隐含了思维上的一个陷阱,是儒家的义利观中自带的。
在孔子的那里还只是对见利忘义有点瞧不起而已。从孟子开始,义和利就明显对立起来了。董仲舒就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朱熹干脆将这句话定为白鹿洞书院的学规——学规一共五条,这句是第四条。
正谊明道,不计功利,是正宗的儒家义利观。‘不谋其利,不计其功’,这种否定式的描述,在儒家思想中比比皆是。但却经常制造误解。
这还不算最过分的,后世干脆把逻辑倒过来了。鲁迅在上海劳动大学的演讲中说:“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
一直到现在,中国人仍然觉得讲道理和讲钱是两回事,讲利的必然就不义。有时候,你讲得再有道理,一旦被人知道有利益要求,那么讲过的都不算数了。所以,晓之以理往往是谈不妥的,一旦碰到利益,理就千奇百怪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无商不奸,总之,为利就没好人。
在儒家义利观下,谋利似乎是和正道矛盾的。人们经常会翻过来得到判断:你讲得头头是道,终归是为了钱。我自然也可以编排一通道理。我只需要牢牢把握一点:只要你谋利了,计功了,那就肯定不是正道。你不是正道,我就可以跟你胡扯,简直理直气壮,名正言顺!
显然,正道不谋利,是不成立的。因为,如果是正道,本来就应该是利益的标准,大家都应该满意;现在利益冲突,正说明大家没有找到正道,大家都不满意。正确的方式应该是仔细计较利害,探求事实,最终找到了正道,大家就可以同时感到满意。斤斤计较,本就是探求正道的过程,而不是罔顾事实和科学的瞎胡扯。
后来有人说,不谋利是说不计私利,不计功是不考虑个人得失,并且,只是对“仁人”而言的。看上去也有些道理。显然,这种解释似乎也没有在2000年中为中国带来什么真的正道。反而是催生出官僚和知识分子最喜欢的座右铭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读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的文章,毫无疑问能够感受到宏大的使命感,还有孟子所谓浩然之气,然而,仔细品却能体会出一种类似于奉天承运的逻辑。到了海瑞则完全变味了,这个极品的官僚绝对是刻意地在虐待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就无法证明自己是正道。
所以,不谋利、不计功,这只能是情怀。如果真的当成方法,善不赏恶不罚,那就会如现代经济学家指出社会主义的谬误一样,失去了定价标准,社会就没方向了。当然,绝大部分官僚和知识分子只是在嘴上说说,该拿钱拿权拿荣誉的时候,是不会手软的。
中国的知识分子深受儒家义利观的影响,假清高正是由此而来。为了钱,总要大兜圈子,天上地下地讲道理。一旦谈到钱,知识分子马上表现出极度的轻蔑,非要表演到不得不接受的程度,才不情愿地拿了好处。演技拙劣,显得虚伪之至。
知识分子本应该做的,是要为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定个合理的价钱,理直气壮地收取报酬。一味谦让就意味着自我评估很低,反而让对方觉得不值。不过,儒家义利观并不支持这样做,大环境如此,也不全怪知识分子。
另外,儒家知识分子向来有对自己的估计过高的毛病。从鲁迅的话里也能看出来。
鲁迅关于真假知识分子那句话,本意不算错,甚至还有些正确。知识分子首先是要讲科学,不能先计较利害;知识分子的判断,只能和真理挂钩而不能与利益挂钩。不过,鲁迅的措辞不严谨,导致直观的理解是知识分子不能讲利益,讲利益就不是真知识分子。
但知识分子并不等于真理,在鲁迅先生看来,讲真理才是真的知识分子,讲的不是真理的就是假知识分子,这是非常典型的儒家思维陷阱。知识分子和真理之间不能划等号,知识分子当然会犯错误,也要懂得讲利益。只是不能将按照利益倾向讲真理,那样讲出来只是歪理。
鲁迅的逻辑与孟子的逻辑是一模一样的,一个在说士大夫才有恒心,一个在说知识分子不讲利害。然而都是说不通的,不合逻辑的。
照我说,老百姓才更有恒心,因为他们既没有权利财产也没有知识,能够依靠的只有恒心。
想一想,农夫顶着风吹雨打,一块田从这头锄到那头,再从那头锄到这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生一世,没有恒心做得到吗?现在的快递员,司机,码农,九九六,七二四,要是没有恒心,那生活岂不就是炼狱。知识分子有这份恒心吗?起码不是都有。
孟子说:“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天下之通义也。”会动脑就可以理所当然接受供养,似乎也没错。不过,劳心者若动的是歪脑筋,专家说的是歪理,还要吃香喝辣,接受供养,凭啥呢?
可见,这中间缺了一环。治人者要懂仁义,知识分子要讲真理,这是前提条件。人和事,不能直接划等号,更不能想着垄断仁义和真理。
从孟子开始,中国的知识分子都自认为自带真理属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于是,我已忧你怎么还不忧,我还没了,你怎么就乐了,我之忧乐即天下之忧乐,我即真理,我即上帝;连皇帝也排在我后面。这可是正宗的孟子、浩然之气。尼采说上帝死了晚了两千年。
儒家当然会说,自大狂是假的浩然之气,真的浩然之气绝不是自大。不过,我倒是看这浩然之气和自大狂很难区分开来。真猴王还是假猴王,如来佛都难以分辨,只好考验一番。所以呢,后世的读书人和官僚其实一直没什么好日子过,一直要吃苦头,真是理所应当:否则怎么证明懂仁义懂真理呢——这要拜孟子、荀子、朱熹,等诸多先贤所赐了。
不明真相,不解真意,本来是人生的常态。所以重要的是实事求是、追求真理。儒家的义利观在这里没有发挥好作用。以至于人们要从,是不是谈利益来判断,是不是在讲仁义,从知识分子要钱要不要钱,来判断他讲的是不是真理,很荒谬。公众号收费阅读,频道订阅,这些知识收费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许多人却拿来批判,也是深受儒家义利观影响的表现。
连锐利如鲁迅,也不免深陷其中,我们能不警醒吗?
听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再来看看“胜利”这个词,你有没有读出一点别的意思呢?百度上说,胜利这个词是欧阳修发明的,我跟你说啊,出处还要早得多。
《荀子·大略第二十七》这么说: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士不通货财……如此这般的义利观,你觉得有多少现实价值呢?
义利观是个关乎国家社会和个人的大问题,每一个文明都免不了要去回答这个大问题。儒家的义不同于善恶,也不同于功利,显得非常独特。但义到底是什么,儒家并没有说清楚。然而利却似乎总是实实在在的,这或许是很容易选择唯利是图的一个原因。
TUBM
2023年2月21日,上海
4月1日,修改了关于不谋利不计功的段落。因为看到有人试图将其解释为不谋私利、不计私功,并且‘只限于仁人’。原文见爱思想《乐爱国:董仲舒‘不谋其利’‘不计其功’本义探析》。这似乎是一篇新儒家涂脂抹粉的文章,就算董仲舒确实是按其所解释的意思,那也只是在说情怀而已,难到就变成了方法吗?但是这么一转一折,似乎确实又有某种说服力出来了,因为情怀很重要,从孟子的浩然正气开始,情怀就有价值。这一点确实是中国人思想的一个特点。
所以,我加了一段,以回应那些‘几乎必定会产生’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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