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知,孔子毫无疑问比苏格拉底要早,然而……
- Jeril
- 2023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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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更新:2023年5月23日
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I know that I know nothing. 苏格拉底悖论。说这句话是公认的西方哲学思想和科学的发源处,也不算很过分。
没什么了不起的,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因为孔子死于公元前479年,而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所以,孔子肯定是更早的那位原创者。然而,论语里这句话却几乎很少有人知道。
我很不赞成那些“都一样派”,很多看上去一样的事情,其实很不一样。孔子和苏格拉底都说过差不多的话,不过,意思恐怕完全不同。
在苏格拉底而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状态,也是一个思考的出发点。基于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开启智慧。
苏格拉底的说话方式在任何时代都是令人难以招架的,因为很少有人能够经得起刨根问底式的追问,比如什么是善的意义,不仅要问什么是善,还要问什么是意义。
但是,科学正是由追问而诞生的,科学正是此前所有问题的正确答案。对于现代科学研究者来说,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往往意味着一个发现,如果这个问题是大家都关心而且都难以回答的,那么就可能包含着一个潜在的伟大发现。
在追问的过程中任何一个时候,只要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已经不再无知了,那就不会再有了解、探究新的知识的必要了。
所以,苏格拉底说的“无知”是关于个人思维的起点,不断提问和回答是他独特的方法——苏格拉底式的对话。
而孔子说的无知则更多是关于态度,孔子一生所实践的方法是教和学。孔子说自己无知,大致上有三层意思,在第三层意思上,才能看出与苏格拉底的根本差别。
第一层意思是不断学习的态度。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孔子来看,无知是常态,人正应该不断努力去探求知识,这是孔子的生活态度,也是孔子终其一生从事教书育人的事业。
第二层意思是谦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子并不假设自己聪明,也不认为自己了解一切道理。后人对孔子冠以圣人的名号,把圣人的话当作绝对且唯一的真理,恐怕是有违孔子之所愿。
第三层意思则才是思考,孔子的思维方式需要从论语的原文解读。孔子在说自己无知的后面还跟了一段很重要的话,包含了儒家的思想方法论。
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所谓”叩其两端而竭焉“,正是中庸之道。对于未知的问题,往往需要从”两端“着手,慢慢接近,最终了解真理和真相。
因此可以看出,孔子主张的是从已经知道的各种极端情况反过来接近。孔子的方法就是先画一个框框,答案必定在框框以内。如果按照苏格拉底的方法,随时都可能会探究到框框以外去——这就是两种论无知的根本差别。
孔子的方法其实是儒家思想的最最核心理念,叫做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生活的智慧,和易经中“亢龙有悔”的意思暗合。但中庸之道并不是科学的来源。如果人们从一开始就已经认为自己认识了“两端”,已经有了框框,那就不太可能找得到框框以外的答案。
在中国文化中生活,保持中庸是一种美德。在孔子而言,理想的秩序是周礼,是君臣父子,因此,谦逊是比探究更重要的品德。“不闻父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起码不要令尊长父母难堪。打破砂锅,打破框框的追问,在中国很容易变成彼此之间的冲突,对权威的严重冒犯,乃至对权力的僭越。
美德在苏格拉底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所说的美德是一种理想的秩序下所需要的人的素质,包括智慧、勇气、忍耐、公正,但并不包括中庸之道。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展示的,正是如何从假设自己一无所知出发,通过不断的追问而接近他所认为真正的美德的。
我在想,当一个人以中庸之道为立身之本的时候,还有多大程度保有探究之心呢?应该不会为了真理和真相而宁愿牺牲性命吧。但这不能说中国人就比外国人更爱惜性命,方孝孺宁愿被凌迟而死、诛十族,也不愿为朱棣起草诏书,为的却不是真理也不是真相,而是天下大义,为的是父死子继的先天规则。东西方文明所追求的方向,差异可以从此见得一斑。
其实,孔子关于自己无知还有第四层意思。”鄙夫“这个词在孔子来说,是低层次的人。鄙,是郊野、偏远之地的意思。鄙夫、鄙人、鄙陋、鄙贱,都是在形容见识短浅粗糙。孔子一方面说自己无知,另一方面显然认为自己还是比很多人懂得多,至少总能帮的上忙。因此,哪怕自己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还是有资格指点别人的,这恐怕是一直到当今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
我一直觉得范仲淹“先天下后天下”的名句有很大负面效应。人们在感受到宏大的责任感的同时,往往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并不知道答案,也要努力一试”的心态中。
但其实,解决现实问题的时候,外行才需要”叩其两端而竭焉“,内行则需要仔细的观察、耐心的尝试,从缓慢的改善和进步中,逐渐接近完美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追问探寻就比谦逊更加重要。可以说,外行喜欢条条框框,内行更需要打破成见。
当中国历史上的儒家知识分子以中庸之道,以宏大的历史责任感当仁不让的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在有限的现实中,寻求可以接受的答案吧。
应该说,历史上中国的知识分子,并不觉得自己对自然缺乏了解,虽然这种了解往往仅限于“一叶知秋”式的感悟。到了程朱理学,儒家学者们确信每件事物背后都有道和理,但仍然觉得去了解所有的道和理“太过烦累”(朱熹的原话),或者,觉得那些只不过是西方人的奇技淫巧,并不值得花费太多精力。
像屈原的《天问》那样的著作,在中国历史上是少而又少,可谓凤毛麟角。但是《天问》也只是开了个头,就像小孩子的发问,问完以后就完了,答案并不重要。如果就此说中华民族缺乏好奇心,那我觉得可能是言过其实了,毕竟知识是超越人类生命本身的,并不来自于DNA遗传。
至于为什么中国人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好奇,到底是因为天性还是因为中庸之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那就难说的清楚了。
当下的中国人似乎有一种普遍的认识,在科学和国学而者之间,人们似乎认为可以随时按需要选择,随时切换思维方式。需要真理的时候就求真理,不需要真理的时候就保持中庸,这样看上去很理想,很现实。
然而,选择经常只是一次性的,一个人能有一套思维方式就已经不容易,更何况要有两套。比如,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
不管中国还是外国的孩子几乎都有追问的天性,而似乎随着年龄增长,追问的兴趣也在不断降低。作为中国式父母来看,孩子的问题通常只是一时的好奇心,能应付过去就好了。更好的方式是集中精力在更有现实意义的问题上。更务实,可能会让孩子有更好的生活的生活技能和生活态度。可是,阻止孩子发问,显然会使得孩子失去好奇心,探究心。且不说很可能就此葬送了一位天才,即便以当下的社会现状来说,一个不懂得探究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活得好,实在是很成问题。父母应该怎样选择呢?
其实,恐怕我们在中国生活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出选择的条件。即便不考虑家庭经济条件原因,父母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无知,才是更大的挑战。
就我个人而言,现在坐在这里夸夸其谈,当年培养孩子的时候也是不太成功的。我比一般人的知识面更宽广一些,所以认真地回答问题并不是我的困难,反正我自己也能从中获益。但一方面,我对现实问题的了解通常比较肤浅;另一方面我我舒服地享受着”万事通“的父亲形象,没有意识到看似完美地回答问题其实并不是孩子真正需要的。
无论如何,以决定论者的观点来看,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各种各样的影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自由选择。如果说有什么选择的话,两千多年前的孔子说”叩其两端而竭“,其实已经帮你选过了。
对此,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过,人生若是重来一次,我希望有所不同。
TUBM
愚叔景元,2023年5月23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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